须贾的赠袍,赵又愚认为。这是须贾的真心实意。为什么?赵又愚解释说:要知道,须贾是一个人,尽管是一个品质低下甚至卑劣的人,但有时也会显示出一种人性的复归。身为士大夫,须贾并不是缺少衣物的,送一件给范雎,于他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况是沦落他乡而遇故人.难免旧情复萌,兼之他曾经进谗陷害过范雎——当时陷害范唯,是因为嫉贤妒能。而今流落秦国的范雎,对他并不能产生什么威胁了。一衣相赠,对他那曾经陷害范雎的恶行,也是一丝发乎内心的疚愧和慰藉——不是须贾还有一句台词,“我过去薄待你了,先生不要怄气么”?“绨”,是一种比较厚实的丝织品,赠以绨袍。足堪御寒。从衣物的选择上,也看出须贾当时的诚意。所以,赵又愚在表演时,牵开绨袍,覆盖在范雎身后,还特地用手捏了捏衣袂—确实是厚实的,拍拍范雎,又流露出旧日的主东身分,以示恩德,得意地连问了两声:“不冷了?”、“温暖了?”
在范雎着上绨袍,回答须贾“不冷了”、“温暖了”以后,须贾有一声长叹——想起了自己“难扯回文”不能归国的难处。在这里,赵又愚扮演的须贾并不紧接范雎的“温暖了”就立即发出叹息(那样就给人以赠绨袍不是真心的印象了),而在叹息之前,加了几个“眉眼”,由范雎的温暖,想到了自己的身陷异国的凄凉,加上小鼓的“打打’几声,对人物心情由范雎身上转到自己身上的过渡、作了铺垫,再发出“唉”的叹息。从而引出另一段戏,使人物表演显出层次。
“跪门”一段戏、赵又愚基本上是参照了刘成基先生的表演路子,但“跪门”的膝步用得并不多,并不为卖弄技巧而大跪圆场,大亮功夫,而是加以精炼,点到为止。所以这样做,是他始终把握了人物的身份:尽管须贾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对他有利时就当面吹捧,好话说尽,对他不利则马上端起架子,给人以教训和嘲讽。但须贾毕竟是外交使节,绝不能演成过于庸俗的市井小民和丑官。这就是赵又愚塑造须能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原因。
在《烹蒯彻》中的创造
《烹蒯彻》是一出优秀的川剧折子戏,演的是汉高祖刘邦杀了韩信以后,在金殿设下油鼎,准备将韩信的谋士蒯彻油烹。蒯彻视死若归,将刘邦诬陷韩信的“十大罪”辩明为“十大功”,最后得到韩信的人头,哭祭而去。这是一出讲唱并重的功夫戏。赵又愚所扮演的谋士蒯彻、深沉稳健,正气凛然,既充满了韩信“未央遭菹醢”的深切哀痛,又发抒了对刘邦“功高既不赏,暗地起疑猜”,屠戮忠良的愤忿之情,塑造了一个敢于“扳龙鳞捋虎须”的谋士形象。观之如品名肴,大快朵颐。
“帝王威吓不倒义骨侠肠”,是赵又愚塑造蒯彻这一个人物的基调。他所扮演的蒯彻,展示了“天子不得而为臣,诸侯不得而为友’的奇才神采。
记得从前出版的剧本上,蒯彻出场前的“马门腔”唱的是“恨韩信无智谋未央命丧”,赵又愚却把“无智谋“改为“少远谋”,似更切合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将才身分,与对他“善于谋人,拙于谋己”的惋惜,再配以凄楚悲愤的唱腔,真是尚未出场便先声夺人了。
“马门腔”一完,蒯彻迈着沉着凝重的步履上场了。只见他发髻高耸、长发披肩,青褶子上系的腰裙,稳沉若磐;粉脸上一对浓眉,眼睑处些许淡红,透着灵气。眉间一条细细的直纹,显得深沉与悲愁,腾蛇纹若隐若现,五绺长髯,又带几分飘逸。整个化妆。统一而不板滞,介于粉脸与老生之间,而更接近于老生。蒯彻的这副装扮,在川剧传统戏中确属少见。这副装扮虽源于周裕祥先生,赵又愚却在周老师的基础上有所美化,使人物更接近于生活真实。看得出来,赵又愚是以新编历史剧的方式来处理蒯彻其人的,使人物透出一股凛然的正气。
仅从剧本看,《烹蒯彻》这个戏是不大好演的。刘邦君臣以坐为主,蒯彻始终位于中场,或立或行,舞台调度不大。蒯彻以待罪之身见刘邦,身戴锁链,动作幅度也受到相当的局限、只有靠演员的唱腔、讲白和身架、眉眼来塑造人物,其难度是较大的。然而,赵又愚以他丰富的艺术经验和深厚的表演功底,演得似庖丁解牛,轻松自如。他做到了以小见大,微处显著。象刘邦威胁蒯彻,“少时刻管教你肉烂骨焦”时,赵又愚仅仅用右手不高不低地划了一个弧形,一拂衣袖,用力不大,却若绵里藏针,如见蒯彻之铮铮硬骨。作为人物灵魂窗户的一双眼睛,赵又愚在戏中几乎都是半开半合、其睥睨汉王君臣的神情,就在这似开似闭中体现出来。然而,当蒯彻捧着韩信的人头时,他双目炯炯如对故交,一往深情。而唱到“到底是汉王爷恩宽德厚”时,又目斜瞥,唱腔似唱似念,轻轻一抛,明褒暗贬,将无限酸楚之
情灌注在下一句唱腔“还有那三尺土埋葬人头”的哀惋之中。
《烹蒯彻〕是一出胡琴戏,其唱腔虽易唱但不易唱好。尤其是〔二黄叩叩板〕。受到板鼓的制约,唱不好就嫌呆板。而赵又愚在戏中的几大段〔二黄叩叩板〕,行腔放而不散、如流水行云,在一些关键的唱词如“单单地不见了三齐韩王”,“到如今鸟飞尽良弓藏了”等处,他进行了组腔,并揉进一些小腔,不仅圆润动听,也更见灵活自由,充分表露了蒯彻对韩信的哀悼和上殿见刘邦的胸有成竹,视死如归。在蒯彻为韩信辩冤的讲白中,他气口准确,出语如石,掷地有声。表现出蒯彻的理直气壮,凛然难折,塑造出一个“灵牙利口”,敢于“扳龙鳞捋虎须”的谋士形象。
晏婴“说’出了相国风度
说到赵又愚的袍带丑戏,自然还应当提及他的代表作《晏婴说楚》。
关于晏婴的事迹,是早在司马迁的时代就广为人知的。晏婴是齐国杰出的政治家,为国家利益,他富贵不淫,勤勤恳恳,威武不屈,大义凛然。他出使楚国之时,齐国繁华早已被,“雨打风吹去”——对外,霸业早失,晋国的军队甚至打到了齐国的都城临淄;在内,主上荒淫,崔抒轼君,庆封作乱,“踊贵展贱”,狂澜既倒。在此时出使强盛的楚国而欲与之合盟,其势何等艰难!然而,晏婴机智善辩,谈笑风生,挥洒自如,随机应变,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既不长对方的志气,又利用对方无礼的玩笑以退为进,使责人者自责;辱人者自辱,充满中国式的机智。尽管他有一大天生的缺陷一一个子矮小,司马迁说“长不满六尺“。那时的一尺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七寸,不满六尺也就合四尺多一点(大约1.4米左右吧)。但是,司马迁也说过:”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欣慕焉“(《史记,管晏列传》),可见晏婴的风采照人。要塑造好这样一位历史名人,不可谓不难矣。赵又愚的师爷傅三乾老先生,只是把这个难题教给了赵又愚的老师周裕祥,傅老先生自己却没演过—次——因戏中有大段的唱,傅老嗓音不能胜任。周裕祥先生又教给了赵又愚,这大概是周裕祥的“私房戏”,因为与周裕祥先生同辈的刘成基、周企何、李文杰、陈全波等名丑,绝少演出此剧。
身材矮小,是晏婴这个人物的特点。所以,在此剧中扮演晏婴戴矮相貂,着短官衣、登薄底靴子,自始至终都要用“矮身法”。但晏婴绝非是武大郎、三土地、土行孙一类的矮子可比,他毕竟是礼义之邦的昂昂相国,绝不能怪模怪样、以矮取笑、以矮“中洋”——取悦于观众。恰恰相反,要凭着演员的深刻表演;演出他的“高大”——气质上的恢宏。
晏婴这个角色,既属于丑角又不属于丑角。属于丑角,因为要用“矮身法”(其它行当除短打武生外都不如此,演员也相应地不练此功夫);不属于丑角,是因为若用丑角的表演程式来塑造晏婴,就会流于庸俗而失去了人物。所以,赵又愚宗承师法,俊扮,挂五络须,以接近正生的妆扮出之,使其举止、语言、讲唱、表演皆潇洒大方。周裕祥先生穿的是色泽稳重的青色官衣,赵又愚觉得黑色太沉重,改穿了稍亮一些的紫色短官衣。
赵又愚扮演的晏婴,绝不使人觉得他是在“装“矮子,更不使人觉得是丑角演员在装矮子。他的台步,是端庄的、平稳的。晏婴出场、亮相、甩水袖、亮鞭底、走台步,举手投足俱是大家风拖,绝不夹手夹脚给人以狠琐渺小或滑稽的感觉。楚国四朝臣请晏婴入座时,赵又愚讲道:“是呀,是呀,公等为主,我乃宾客。主让其宾,古理当然。恕罪,原谅,斗胆、得罪!”彬彬有理。不卑不亢,最后连用四个近义谦词,表现其娴于辞令的政治家的幽默。然后,昂然而入,坐在垫了坐箱的椅上,增加高度,以视觉的平衡显示其不让于楚国四臣的相同身份。下场几步,尤见人物与功力。整折戏的“矮身法”着实累煞演员.近来有些演员,在此时匆匆下场,形同鬼撵。赵又愚则在楚令尹薳罢邀来请同上金殿时,拱手,转身,绕了个大圆场,绕在薳罢的前面,贴近台口边沿,以近大远小的透视关系,缩小两个相国(楚国令尹也是相国)在形体上的高矮差别,然后稳步下场,始终保持着宰相的身份。
在当今,川剧传统折子戏趋于精短,赵又愚也将原《晏婴说楚》的第二场《齐楚定盟》(金殿)删去、只保留演出讲唱并重的第一场《舌辩群儒》(舌辩)。在这一场里。晏要有四大段讲白。这四段讲,是“说楚”的主要内容,也正是表现晏婴机智善辩、雄才大略之处,因此也是本剧的重点。川剧表演于唱做之外,向来注重讲白,称为讲纲。可见讲好之不易:戏中的“舌辨”,既非市井小民的口角之争,更非泼妇骂街,既要讲清内容又要讲出身份。面对楚国重臣,言谈要合乎大义。又要以理服人。因此,赵又愚的讲,并不是重声高嗓,大喊大叫,而是有高有低,识句读.成段落,重逻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