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兆华在工作室内接受记者采访。 本报记者 王晋军 摄
本报记者 祝 静 王晋军
他是中国戏剧界响当当的大师级人物,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大导”。
他是中国剧坛唯一一个不间断地从上世纪70年代排戏至今的“戏痴”,他排演过的戏剧作品达70余部,这个数字甚至超越了他的年龄。
他不仅多产,而且《绝对信号》、《白鹿原》、《窝头会馆》等多部作品成为中国当代戏剧史的里程碑。
他的作品剑走偏锋,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几乎每部作品都引来争议一片,而“前卫、先锋、实验”更是他如影随形的标签。同时,直言不讳的性格常常为他惹来麻烦。不过,对于这些,他安之若素。
他是一个喜欢坐在剧场的角落,看自己的戏上演,也感受着观众反应的戏剧导演。
他就是林兆华。
近日,在北京人艺,趁着林兆华排演《白鹿原》的间隙,记者有幸和“大导”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对话访谈。其实,这次的对话更像是一次难得的艺术聊天,他的话并不多,偶尔还会有片刻沉默,可只要蹦出一句来,那就绝对与众不同。
关于排戏
“我是一个不用功的导演”
记者:由您执导的《大将军寇流兰》、《白鹿原》、《隆福寺》3部作品近期相继呈现在舞台上。其中,莎士比亚名作《大将军寇流兰》在北京首都剧场连演9场后,还将赴英国爱丁堡参加2013年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演出。在《大将军寇流兰》中,贯穿全剧的重金属摇滚乐可谓神来之笔。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如何才能在舞台上一直保持前卫和新潮?
林兆华:我根本就没有新潮,没有先锋,没有这些概念,其实我是一个不用功的导演,我读剧本,我理解了,我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没有条条框框,没有流派之说。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有。
我就是当时看原著时,《大将军寇流兰》这部戏虽然没有感情纠葛,但它对统治阶层内部的关系、统治阶层和老百姓的关系的描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是莎士比亚一生最后的经典和辉煌,太有哲理了,堪称真正的悲剧。不是某一个国家或民族的,也不是某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它是整个人类的悲剧。
至于构思,可以说,我根本就没有预先构思。这个戏怎么排练、怎么呈现,是跟演员排练时不断碰撞产生的。我没有像很多导演那样,一开始就有一个完整的构思,具体到每一步怎么做。排练、碰撞,这样就行了。比如说音乐,我原来选择摇滚,是因为台上两军对垒是没办法演的,怎么演也不会好看,但重金属乐队一上场,路子就对了,感觉就有了,对于整部戏的衬托、烘抬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我每选一个戏,都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并且可以通过这个戏来说。排演《大将军寇流兰》,就是因为我在读布莱希特的导演笔记时,看到他关于这个戏第一幕的一句话:“真正的英雄是被自己人杀死的。”就这么一句话,让我特别感慨。与以往的莎翁戏不同,《大将军寇流兰》比较干,是个说理的戏,没有儿女情长,在欧洲也很少排。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剧,是因为我对孤独的英雄比较感兴趣,他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记者:和复排作品《大将军寇流兰》、《白鹿原》相比,最新创作的《隆福寺》自成一格。在话剧《隆福寺》的创作过程中,您直言要排一个不像戏的戏。“我们现在舞台上的戏太像戏了,结果就是虚假,把戏剧扼杀了。我还是那句话,中国话剧一定要向戏曲和曲艺汲取营养。”这句话我们该怎么理解?
林兆华:现在舞台上的戏都太像戏了。太像戏的结果就是舞台上追求虚假、大制作、拿钱堆,到最后就是把戏剧扼杀了。我希望呈现的是,在台上,观众觉得真实,演员表演得朴实自然,就行了,该传达的传达出去,这不是一个理论与原则的问题。
比如我排莎士比亚的戏可以不改他的台词,只做一点删节。但是我把我自己的一些东西,把独立的一些思索、独立的状态,放在这个戏当中了。这是导演的第二主题。一个导演排戏,应该建立自己的第二主题,不能为文学或者剧本所桎梏,也不是说解读它,或者给它肢解了。我排古典戏从来不增加东西,排其他名著也从来不改,只不过是在它的戏剧文学基础上,解读我要表达的东西,然后把我解读的东西重新放到舞台上,传递给观众。我排戏基本上就是这样一个方式。
记者:您的戏的特色就是求变求新。您曾经把金鱼、活羊、摇滚乐队搬上舞台,曾经用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表演挑战观众。这回更是让濮存昕等明星演员操着陕西方言来演话剧。您的作品堪称“一戏一格”,这是一种自然的呈现状态,还是一种刻意的追求?
林兆华:所谓“一戏一格”,就是不应该重复别人,更不应该重复自己。何况每一部戏剧文学都可能有它的缺陷,但也有它的特质。原创是可贵、不能重复的,也是极有生命爆发力的,这个东西难啊!排戏就像是放烟火,放完就完了,你创作下一部时千万别再重复它。一个艺术创作者不保留艺术家自己的独特个性,是创作不出好东西来的。
记者:迄今为止,您已经导演了70余部舞台作品,几乎每年都有新作推出,并一直在进行着大胆的实验和可贵的探索,您的创作源泉和动力在哪里?
林兆华:动力就是我喜欢排戏。读名著、读剧本,我有感觉,表达的感觉很强烈,我就去排了。艺术创作应该说是个人的,我真的喜欢,时代对我有影响,环境对我有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我有影响。我只能说这些影响可能会在我心里造成触动,和我的戏碰撞出火花,我就去做了。
在艺术创作上,我们强调的是共性,而对于我来说,我一直能够进行艺术创作就是因为自己的个性,我没有被共性“通吃”。我也没那么大的奢望,成为这个家、那个家的,我没觉悟,我就是想排戏就排戏。像我这么大年纪,想排什么戏还有人出钱让你排,就足够了。
而在生活中,我是个极其枯燥无味的人,不爱吃不爱玩,没事就是看看闲书。看书也主要是看剧本、小说、传记。老书看得多,鲁迅、徐志摩、林语堂这些人的书,现在还爱看。“什么事你越把它当成事它越是个事”,我把这句话从一件破旧的文化衫上剪下来,贴在墙上,作为我的座右铭。
关于表演
“演员既是木偶,也是提线者”
记者:关于表演,您的“提线木偶”的说法或曰理论特别有名,能否阐释一下它运用于舞台实践的意义?
林兆华:我经常跟演员们讲“提线木偶”——演员的表演状态既是木偶,又是提线者。演员与角色时而交替,时而并存,他们同观众一起审视、欣赏、评价,从而调节、控制自己的表演,这种中性的状态能使演员获得心理、形体、声音的解放,能够自由与观众交流,时进时出,叙述的、人物的、审视的、体验的,无所不能。这才是表演的自由王国,表演艺术成熟的标志。
演员的表演是多重的,演员本身是一个个体,演的人物是另一个个体。这些不是导演教的,是演员自己悟出来的,濮存昕就悟出来了。
我们强调的现实主义就是你演某个人物,你就变成那个人物,这个东西害死人,但是我们一直学的都是这个。演员要达到“既在戏中,又不在戏中”这一状态,必须靠悟性。
记者:很多跟您合作过的演员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排戏时,您不爱用理论表达,也没有很多的文学提示,说的最多的是“别价”,是“减法的状态”。如何理解您说的“好演员一定要会做减法”?
林兆华:我反对那种“我即角色”的说法。我常常跟演员讲,把戏演好,要既“是”又“不是”,这些话真的很难理解,要靠演员自己去找寻这种感觉。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跟演员说,就给他们布置作业,让他们去找3个答案:你自身对所演的这个人物的理解,你对现实的理解;你自身希望通过这个角色表达的东西。好演员都要自己做减法,把所有的东西放下,回到原本,之后才能生智,才能创造。
好戏不需要在形式上做得有多花哨,它呈现的是演员的语言和表演本身。好演员一定要会做减法,去掉一些支离破碎、装腔作势的东西,尤其是在内心去掉很多逻辑、理论。当你在舞台上不再是演戏的时候,你就真正把戏演好了,这才是最高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