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唱昆剧是极普遍的雅事
苏周刊:能简单讲讲昆剧在苏州的兴盛史吗?
顾笃璜:最能代表昆剧繁盛景象的是延续了200年的苏州虎丘中秋曲会。那天,苏州人倾城而至虎丘,外地唱曲家纷至沓来。清代乾隆年间,昆剧仍很兴盛,当时苏州共有大小昆班47个之多,昆剧唱词人们随口会唱上几句。但到了清末民初,苏州只剩下全福班一个昆班。1921年秋,苏州曲家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为了拯救昆剧创办了苏州昆剧传习所,在苏州城北五亩园设校招生。后来又由上海实业家穆藕初出资接办,培养了50个学员,他们就是昆剧“传”字辈艺术家。他们专演昆剧,剧目逐渐积累到600多折戏,他们的前辈、清末民初昆剧班常演的剧目几乎全部得到了继承,使昆剧舞台艺术得以流传至今。后来“传”字辈演员自行成立合作制剧团,取名“仙霓社”。抗战期间,艺人们苦苦挣扎,到1944年,仙霓社再也维持不下去,终于解散,从此“传”字辈艺人被迫脱离昆剧舞台,苏州昆剧几乎完全淡出舞台。
昆剧最显赫的一次露面是抗日战争胜利后,梅兰芳剃须重新登台,在上海美琪大戏院全部演出昆剧,带有起衰挽颓、拯救昆剧之意。他和俞振飞合演生旦戏,协助演出的大部分是仙霓社“传”字辈艺人,观众蜂拥而至,连续演出13场,盛况空前。
在我的印象中,解放前,苏州人闲暇之余吟唱昆剧是件极普遍的雅事。互相约请同好,发起定期的集体会唱,叫做同期,我们家里就曾举办过同期。补园的张家延请昆曲唱家俞粟庐到家中教曲,许多世家子弟都前去学唱,我父亲和伯父们都曾到补园学曲,伯父顾公可还是俞粟庐的三大弟子之一,堂兄顾笃琨还将潦倒的“传”字辈艺人请到家中教唱昆剧,幔婷曲社就设在怡园,我的好几个兄姐小时候都学唱昆剧,有的寻常人家也请老师教昆剧,就像现今让孩子学钢琴差不多。
大学生特别是女大学生喜欢看昆剧
苏周刊:昆剧也经历过起起落落,从一门登峰造极的艺术,一度陷入后继乏的尴尬境地,上世纪80年代处于低谷,90年代昆剧只剩下零星的演出,到现在又有所升温,对这一现象您怎么看?是历史的一种必然吗?
顾笃璜:社会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人们开始有了精神上的追求。历史上苏州文化是如何产生的,都是因为不追求钱财了,转而追求精神上的需求,文化不是劳动产生的,文化是休闲产生的。改革开放后,人们对物质生活的热情一下子释放,在这样的背景下,不光是昆剧面临的问题,而是所有戏剧都面临着尴尬局面。但在剧场看戏享受到的氛围,得到的精神享受是坐在家里看电视、看碟片享受不到的。在人们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状态下,人们越来越向往这种享受,比如说进电影院看电影的人现在也多了起来。但这种现象刚刚兴旺起来,就目前来讲,即使回到剧场,但愿意享受的人还是少数。这是个现实问题,如何来解决,现在只能去适应它,适应这种现实的状况。
苏周刊:现在进剧院看昆剧的都是些什么人?
顾笃璜:大学生比较多,其中女大学生又占大的比例。这需要研究,对观众群的研究。我是到台湾演出得到的启发。1998年,江苏省昆剧院去台湾演出。特别是女学生,看昆曲简直可以用“狂热”两字来形容,许多青年跑来让我签名。在台湾有句话:“前卫人士看昆剧”。京剧倒是相反,多数是些老人,观众在老化,昆曲的观众在年轻化。台湾追求传统文化的风尚十分强烈,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我原以为台湾青年一定是崇洋媚外的,事实上,这个时期已渐渐成为过去。
苏周刊:所以您说“社会向前发展了,肯定会尊重传统,最难的就是这个阶段,就像台湾这个阶段过去了,就好了。”
顾笃璜:当人有钱了,还想更有钱的时候,那个时代还没有来到,只有等人们有钱了,不想再有钱时,而去追求精神享受的时候,这个时代就来临了。你可以来看看昆剧博物馆的星期专场,外地赶过来看戏的人还不少,还有大量的年轻人。因为现在许多学生在追求文化,追求传统文化。这虽是个萌芽状态,但我相信这个萌芽状态会慢慢发展、壮大。
《长生殿》的成功是传统艺术的成功
苏周刊:2004年,您导演的昆剧《长生殿》在台湾大获成功,您觉得是真正的成功吗?
顾笃璜:洪昇的《长生殿》被公认是最经典的昆剧作品,全本50折。那次重排《长生殿》,就是要把那些将被人遗忘了的折子戏抢救、挖掘出来,以原汁原味的舞台艺术形态展现在观众面前。我导演的原则是“传统、传统、再传统”。首先是剧本绝对传统,为适应现代观众,演出全剧没有可行性,因而必须删节,原则是只删、不改、不加。第二,表演形式是传统的,音乐不变、乐队编制不变、表演风格不变。当时请的是叶锦添来做舞美设计,他曾得过奥斯卡最佳美术设计奖。我跟他讲了两条原则:一是在人物服装方面,凡地上的按传统规则,凡天上的,可任其自由发挥;第二是舞台布置只是背景,与表演不发生关系。
苏周刊:叶锦添是位前卫的美术家,你们的合作愉快吗?
顾笃璜:叶锦添是个聪明的艺术工作者,也有一定的艺术修养,而且能听得进别人的意见,所以我们的那次合作很愉快。
苏周刊:那您对《长生殿》的演出满意吗?
顾笃璜:并不完全满意。主要是演员的表演等方面还达不到令我十分满意的程度,比如唐明皇要演成“活唐明皇”还不够。
苏周刊:有人说昆剧不改革就不会有现代观众,而您用传统的方法来排演的传统的《长生殿》,仍能甚至更能吸引观众,是想证明并不是这么回事?
顾笃璜:那是因为传统好。如果传统不好,就需要改进,如果传统好当然应该继承。当然观众还要有鉴赏的水平,并且能静下心来,愿意去鉴赏。如果心情浮澡,不要说鉴赏就是看都不想去看。
以高雅文化固有品质吸引和培育观众
苏周刊:昆剧不仅是昆剧本身,还要演员,还要观众,都在同一交流的平台,才能真正达成共鸣。
顾笃璜:是的。
苏周刊:那观众如何来培养呢?
顾笃璜:那就得用最好的艺术去培养,提高他们的欣赏水平。
苏周刊:靠真正的昆剧艺术魅力能吸引和培养他们对昆剧的兴趣吗?
顾笃璜:当然能够,这毫无问题,能保留下来的传统都是精髓,只有这样的演出培养出来的才是真正的昆剧观众。但开始不会是大多数,况且昆剧本身并不是针对大多数的观众。当前昆剧与社会之所以有不能融合之处,便在于它是高品位文化,而不是世俗的娱乐品,这恰恰是昆剧的优质因素,而不是昆剧的缺陷,要保护好高雅文化固有品质,以其自身真、善、美吸引和培育观众。
苏周刊:现在昆剧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后,人们对传统文化重新认识,这是否意味着转机呢?
顾笃璜:现代人首先要知道真正的昆剧是什么样子。如今的人太浮躁、太功利主义了,真正把昆剧当学问认真研究的人太少了。我觉得不懂不要紧,可以学。我不是专业研究昆剧的,因为工作需要从事昆剧,为了工作,所以学习。昆剧是综合艺术,博大精深,无论是它文言文的戏文、严格的程式化表演,还是缓慢的曲牌体节奏、文雅的唱词,都值得研究。我说对昆剧略知一二已经很狂妄了,把我这样对昆剧略知一二的人当作昆剧专家,岂不是悲剧?因为连对昆剧略知一二的人也不多了,这说明了昆剧消亡的状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