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与人影
在充满悲剧意味的“高墙深院中的暗夜流萤”这一形象种子的培植中,川剧《鸣凤》出现了高墙、巨门、人影、萤火虫等与丫鬟们生存空间直喻象征性的场面表现,神用象通,十分贴切精彩。
舞美设计罗江涛非常给力,他的舞台“物造型”诗意概括、多适功能,有利表演。既空灵写意,如高墙、巨门;又巧用多途,如一方平台是梅林花亭 、亦荷池芳岛、变浪漫扁舟、化雅静书房,终成生命祭坛;奇开妙合,变化多端。
如果说精细的功能满足了这出川剧舞台叙事与场面抒情的需求,那么,物造型的硬片软景,就刻意表现出了高府的高墙巨门造成的威压感,那形象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它提供了高府丫鬟们噤若寒蝉、战战兢兢的形体表演的物质环境和心理环境。门之巨,在打更人李驼背吃力、滞重的推拉当中缓缓开合,创造的是悲剧冤情被重门深掩的意味;而墙之高,在面光下的一道纱幕造成深宅高墙的森严气势。伴随着外强中干的咳嗽声,行将就木的高老太爷的身影被逆光投射在幕墙上,老爷的魅影,就与高墙的形象合二为一,互为转注了。
川剧《鸣凤》完成了舞台“物造型”与“人表演”两种表现方法在创造舞台意象过程中的水乳交融。首先是“人和虫”的关系:丫鬟是虫虫,虫虫即丫鬟;同时,还有“人和墙”的关系:高老太爷一帮衣冠禽兽、麻木不仁的压迫者是对一群弱小丫鬟们压迫、摧残、扼杀的“高墙”,高老太爷的身影与高墙的合一明确地直喻了这一点。而冯乐山、陈姨太们是活动的高墙,他们是高墙的整体,是骄奢淫欲、吃人害人者的利益共同体和共谋者。有形无形,或显或潜,总是对瑟缩地生存着的丫鬟们形成巨大的威压感和迫慑力。
情节表现与叙述技巧
一段时间以来,戏剧界有人对话剧导演涉足戏曲颇有微词。无须讳言,导演艺术家查明哲,正是涉足戏曲挺多且深的话剧导演。说心里话,观摩他导演的这出川剧《鸣凤》,我是多了一份心眼的。我想特别看看,他的“活计”在川剧里做得如何,是不是有为人诟病的“话剧化”硬伤。
结果发现,恰恰相反,《鸣凤》的川剧色彩浓郁,突显了川剧的鲜艳、靓丽和率真,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圈内圈外齐声认可它是一台发展了的、现代感极强的川剧演出。 它在保持川剧声腔的基础上,融入了四川清音、甚至小调的元素,丰富了川剧音乐但绝不喧宾夺主。在情节叙述上,是戏曲典型的单线叙述的线性结构。尤其是,保留并发展了川剧“帮腔”在演出中的功能意义。传统“帮腔”者身在幕后,常于主人翁心潮澎湃、神思万里之时,或场面意味深长、情节蹙额扼腕之间,高亢激昂的深吟浅唱,揭示心曲、渲染气氛,撼情动人。但是,川剧《鸣凤》帮腔者,却台前幕后,虚虚实实、真真幻幻地以丫鬟群体(剧中人)、帮腔者(叙述者)、伴舞者(两者兼有之)、思想与情感交锋者等等不同身份、不同时间和不同场合出现在剧中。古希腊悲剧里的歌队,实际上就是戏剧主要叙述者的帮腔者;他们是叙述的补充,表现的丰富。我猜想,查明哲导演就是在这样的理解上发展了川剧里的“帮腔”艺术的:它不仅可以出声音,而且可以出形象。因为,既然可以“帮腔”,当然也可以“助形”。还因为,《鸣凤》演出的形象种子——“高墙深院中的暗夜流萤”:一群挣不脱社会压迫、命运绳索的丫鬟;一群飞不出高墙大门、明灭间生生死死在深院中的虫虫;她们同路相伴、同声相惜、同病相怜,同命相依,是多么紧密地联系成一体的一群啊!“帮腔”的姐妹们唱的演的是鸣凤的处境,倾的诉的是共同的不幸;鸣凤以死抗争,玉碎方式保留的是女儿家的清白尊严,祭献的是许多纯洁善良的女孩子为心上人珍藏的无私大爱;她本可以敲窗诉说,但是不愿打搅、不愿拖累觉慧的一点心结,竟让自己投水赴死。鸣凤当然是被淫欲的深宅大院的主人们辱逼而死,但她的死,既怀着悲愤,也怀着遗憾,还怀着眷恋,更怀着殉情的风骨风情;她的死,有选择“玉碎”的硬度和美感。
鸣凤投湖前去找了觉慧,那是走投无路的她唯一的希望。望着窗上觉慧伏案疾书的身影,一叩窗未能说明事情,二叩窗深悔打扰心上人,三叩窗是诀别的勇气与决心,三叩窗,采用的是戏曲表演里常用的一波三折,情感上是一咏三叹,成为川剧《鸣凤》最具表现力与写意化的场面。平台上窗棂后的觉慧与房屋外花园里的鸣凤,咫尺相隔却一错永恒,在这生死抉择、情感汹涌的关口,导演查明哲不但给够鸣凤的戏份,让她唱够演足、吐尽心曲、表断衷肠,这是戏曲抒情里“放大情感”的不二手法;而且,还放大了鸣凤的“心理感受”,让自然形态和生活常识里绝对固定不动的房子行行复停停地转动起来,让观众跟着鸣凤一道围着她的心上人觉慧转动了360度。这一来,在大段抒情中已经停顿的剧情节奏,就因为视觉中的舞台变化、视点增多得到了缓解;尤其是鸣凤的惶急心境与盘桓情绪得到了形象化的鲜明表达。
川剧《鸣凤》中身段表演,似乎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川剧传统程式语汇,但是,各处戏舞的表演,撑船游湖的表演,鸣凤投湖前的表演,却尽显戏曲身段表演的美感。另外,戏中鸣凤与觉慧“折梅”定情的细节,是戏曲幻术传统艺术的发扬,运用“变戏法”的手段,把鸣凤、觉慧两个爱意萌生的年轻人的情感方式表现得俏皮玲珑,情趣盎然。继承了传统方法,又有节制,恰到好处。虽然《鸣凤》没有传统戏里变脸、吐火那么多的绝活,可这就对了,该用才用,不该用而用,就是旧戏曲表演体制下炫技的旧病了。
川剧生活气息浓郁,历来为观众所称道,川剧《鸣凤》再次让观众留下了这样的鲜明印象。隆学义先生的唱词和语言,时而麻辣滚烫,时而乖俏机智,时而哲理幽深。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唱得响,传得开,成为这个剧目的亮点。当然,稍不注意,有些听来精彩的台词,可能就离开了戏剧的规定情境,未见得是此情此景中人物该说的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