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玲
台州地处南戏发源流行区域,是歌舞演剧滥觞之地,多有习俳优的戏文子弟。台州黄岩灵石寺塔曾出土10世纪的戏文砖雕,当地的地方戏台州乱弹传唱古色遗音,其声腔和戏目至今保存着昆腔、高腔、乱弹、徽调、词调、滩簧等多声腔集合的特征,《台州歌》《豆叶黄》等曲牌出现于最早的南戏《张协状元》剧本中,其表演也多有绝技。2006年,台州乱弹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保护单位为浙江台州乱弹剧团。由于历史原因,台州乱弹曾息演30年,直到2005年才建立新剧团。源远流长的历史传统落在年轻的肩膀上,2019年剧团编创出一部台州乱弹现代戏《我的大陈岛》,这部作品几经修改,2021年5月受邀于国家大剧院上演。这部作品展现出古老剧种渴望关注当代思考、追求雅俗共赏的品格,通过编剧、导演与演职员的作为,展现出对戏曲现代化发展的贡献。
《我的大陈岛》挖掘的是本土史实。大陈岛位于浙江台州湾东南海域,台州列岛中南部。这里曾经是台海对峙的前线,因为国民党政府迁至台湾后实际还控制着大陈岛等诸多岛屿,直到1955年,国民党被迫撤离大陈岛,不仅带走岛内居民,还炸毁军事及民用设施,留下一个布满地雷的荒岛。《我的大陈岛》讲述的是温州、台州青年组成志愿垦荒队,登上孤岛热血垦荒,建设家园的故事。从1956年2月到1960年7月,共有467名垦荒队员到大陈岛志愿垦荒,他们用青春和汗水,甚至用宝贵的生命将荒芜改造为生机勃勃的图景。他们的故事大多记载于《台州文史资料》,由当年垦荒队员写作的文章或口述记录保留下来。半个多世纪前人们劳动奉献的故事如何打动今日丰衣足食的观众?在打动观众之前,首先打动的是编剧陈涌泉,他用“青春万岁”来解释创作最初的灵感:年龄最小才15岁的垦荒队员之历史,平均年龄20多岁、朝气蓬勃力求精进的台州乱弹剧团,这两个优秀的青年团体都在各自领域中执着地垦荒。用家乡戏演家乡的故事,用青春气质和真实故事鼓舞人们回望建设家园的历史记忆,陈涌泉一直以来提倡“传统戏曲现代化、戏剧观众青年化”的目标和灵感在剧中得以体现。
全剧分为六场,序幕和尾声,均由老垦荒队员引领回忆和总结,仿佛翻开一本真人故事书。例如,第三场丰收和第四场台风一起一伏,相互呼应,丰收之喜与台风袭击农场刻画了垦荒岁月的艰难:“猪栏吹倒了,小猪飞走了;牛棚刮塌了,牛犊砸死了;房顶掀飞了,鸡鸭跑散了;庄稼全倒了,果树连根拔起了……”半年来辛劳的成果化为乌有,队员们感到一蹶不振,岛上驻军团长向大家讲述部队最早上岛遇到的困难,不仅满目疮痍,遍布地雷,光排雷就牺牲了十几个战士。叶青青也带头鼓励大家,她用坚定的声音重新念出最初上岛宣誓的决心:“坚持到底,绝不退缩。有一个困难解决一个困难,有十个困难解决十个困难。”这个声音不是高喊出来的豪言壮语,而是发自内心,经过生活磨练后的坚定平稳语调,日复一日平凡的生产劳动磨砺出的一股精神韧性。队员们也随之反复诵念这誓言,在锄地挑肥、种菜养猪的平凡世界里深藏着豪情与坚韧,这句简单而深沉的誓言一直烙印于观众的记忆中。
《我的大陈岛》故事的大线索是线性发展的,起起伏伏,有放弃、有疑惑,也有沉默,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坚守,这也是历史上大陈岛垦荒队员们真实可信的成长故事。而另一条爱情线索也贯穿着全剧:垦荒队三对恋人的故事。最重点刻画的是团支书叶青青和男友陈金良,这两个角色也是全剧的主要人物。作家几度修改剧本,增加陈金良的戏份,例如刻画他的聪明才智,让他绘制机帆船图样,这样一来,这位才俊在成长中吃苦耐劳,还有过人之处,与主角叶青青就更加般配了,同时也使他的牺牲更加令人扼腕痛惜。陈金良送给叶青青一条红色的“布拉吉”作为爱情信物,他希望恋人穿上红裙子,尽早喜结连理。“布拉吉”是带着上世纪50年代特殊时代烙印的词汇,从苏联流行并传到中国的列宁装、布拉吉是当时的时髦装束,自然也象征着美好青春。陈涌泉的作品,以关怀细微和注重历史真实著称,用《我的大陈岛》这部作品挖掘垦荒时代广阔深厚的精神力量的同时,他没有忘记岛上的劳动者有着天真活泼的面孔,有着追求美好的儿女情长。叶青青和所有同时代女孩子一样喜爱、珍藏着这条红色的布拉吉,因此当第六场两人准备喜结良缘之际,叶青青穿上红裙,新郎却为救跌落山谷的队员踩踏地雷而亡,情节就显得更加悲痛。事实上,在1956年至1960年的大陈岛垦荒历史中,确实有为拯救他人而牺牲的事迹:农民上岛拉鱼肥,四人沼气中毒跌落贮肥坑,24岁的垦荒队员陈显坤救起三人,自己却栽倒牺牲了。他的事迹里还记载着勇敢排雷等壮举,据说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口袋里藏着到上海探亲的船票,因为他的母亲是上海工人。剧作家将这位奉献出生命的烈士作为垦荒队最壮烈的代表,他是一个小我大我共存的可爱人物,他盼望着爱,但同时也被深爱着,被大陈岛后人记忆着。
这些人物在作家笔下有深描,有细写,也有言简意赅的速写,各有姿态的灵魂才是作家认识、把握社会和人生的成果,观演才能产生共鸣与契合,历史记忆才能与当今时代相互沟通,也使得舞台表演得以成为生命体验的艺术。
《我的大陈岛》是一部用真和善说话的戏剧作品,让普通个体的日常生活自身说话,种地担肥、吃饭恋爱其实让人们看到作品深刻介入现实,同时发挥记录历史的功能。马尔库塞曾说:文学越远离大历史,恰好是更好地发挥文学的历史功能。《我的大陈岛》在内容上最大的特点在于剧作家站在记录与艺术虚构之间的中间位置,温和地注视着这段历史,用值得信赖的故事性和真实性深度描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浙江台州乱弹剧团经历过挫折,如今坚守戏曲园地,与著名剧作家携手编创了一部成功的主旋律现代戏作品,但台州乱弹剧种的发展之路今后要如何走?主旋律作品除了获奖,带来声誉、经验和发展契机之外,从台州乱弹表演艺术传承的角度来看,有什么值得传承的成果留诸后世?甚至可以进一步总结整理古老剧种发展现代戏的得失。剧作家可以依靠剧作思想高度引领作品,但剧种剧团的发展命运在于演员的综合创造力,台州乱弹作为台州地区唯一的一种地方戏,要思考、把握发展走向的主体性。
戏剧作为“智慧之灯”,要洞烛历史,主动挖掘人生的精神深度和宽度,而观众对现实主义戏剧的期待,在于它对人们共同生活记忆的深度描述和艺术概括,它触动人们去回望历史,思索当下。我想,台州乱弹《我的大陈岛》做到了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