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全毅

越剧《核桃树之恋》是一曲普通人为国家强大而无私奉献的赞歌，是一支为平凡而默默坚守的老式婚姻爱情的抒情小调。虽然反映的是大时代中平凡人的艰难付出与艰巨守护，却因其具有强烈的时代共性和真实意味，呈现出特别可观的戏剧景象。这些年，反映新中国成立后各条战线、各类人物付出与成绩的现实题材创作，持续不断呈现于影视作品和舞台，戏曲也有相似题材的不断搬演，然而越剧《核桃树之恋》还是让观众眼前一亮、心中一动，独特的题材视角、强烈的冲突悬念、不断积蓄加强的情感张力，始终吸引着观众。同时，题材本身、表现手法与男女合演的越剧风格，让观众在感动之余又产生强烈的审美愉悦，对于一部表现数10年前故事的现代戏而言，难能可贵。

越剧《核桃树之恋》取材于发生在浙江嵊州市仙人坑村的一个真实故事，表现了核弹技术工人与妻子之间平凡而感人的爱情婚姻生活。女主人公梅阿楚与丈夫余家平新婚后，余家平因工作需要，远去大西北，参与新中国核弹、原子弹的艰难试验开发，梅阿楚对丈夫的情感疑惑不满、亲自追到西北找丈夫，从开始的不解到后来把个人的情爱融入了对国家的大爱之中。

越剧《核桃树之恋》是一部对观众有着强烈吸引力的作品，首要原因，就是其有着引人入胜和扣人心弦的情节，这也是本剧主创抓题材和切入点的准确与巧妙：不可能种活核桃树的地方，种活了核桃树；不可能活下来的人，活了下来；不可能造出原子弹的国家，造出了原子弹。3个不可能，除了最后一项形成本剧历史背景和人物行为的背后支撑外，前面两项则都是舞台上充满悬念和戏剧张力的明线。

新中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又充满朝气的时代环境中，郯城姑娘梅阿楚经亲戚介绍结识在上海大工厂工作的同乡大龄青年余家平，余家平所在工厂接受了国家布置的任务，将直接奔赴青海荒无人烟的塞外参与两弹工程，因为事关国家机密，余家平对梅阿楚隐瞒了真相，只是在临行前将西北带来的核桃树交付给梅阿楚，希望核桃种子作为两个人爱情的见证，能在遥远的江南栽培成树、枝繁叶茂。余家平一走数年，杳无音信，青春俏丽的梅阿楚承担起盖房种树、赡养婆婆的生活重任。西北的核桃树在梅阿楚悉心培育照料下，居然生根发芽，在潮湿江南逐渐成长，爱情的见证焕发着生机。然而，一直失踪不回的余家平引来了乡邻的众多猜疑，能干而有主见的梅阿楚不能无原则的一直等候下去，让老同学去上海工厂打听消息，并仅仅凭着一个电话号码查到了余家平可能落脚的西北区域，随即做出远赴西北、寻找丈夫的惊人举动。

戏曲传统剧目中，“千里寻夫”的关目并不少见，赵五娘、秦香莲怀抱琵琶、哀哀吟唱的情节历来为观众熟悉，但越剧《核桃树之恋》的“千里寻夫”却在老套路中别具一格、意味全新。在大西北，丈夫工作忙碌，安排徒弟来接站，历经黄沙侵袭，终于到了偏僻基地，夜里久别重逢的丈夫终于出现在梅阿楚面前，她没有痛哭和缠绵，而是一顿痛骂。即便不断追问真相，余家平始终没有向妻子说出自己工作的秘密，但此时梅阿楚已相信，自己丈夫是在为国家做着了不起的事情。在即将回乡之前，梅阿楚从邻居茶花嫂那里了解到丈夫的工作原来充满了危险，甚至听从茶花嫂建议，要在走之前怀上身孕。此时，梅阿楚也清楚了丈夫带来的核桃含义，他是用核桃在自比：牢不可破、内外隔绝、其貌不扬、陋室藏金。至此，核桃树贯穿的主题逐渐清晰，一个不能透露的秘密，却被心爱的人逐渐理解，梅阿楚回到了故乡，把满腔思念倾注于核桃树上，直到3年后，丈夫终于来信说要回来。

在丈夫回来前夕，梅阿楚和乡人从新闻中得知了新中国原子弹试验爆炸成功的重大喜讯，紧接着接到了丈夫核泄漏中受伤的消息。此时，被隐瞒了多年的梅阿楚彻底解开了心中的谜团，知道了丈夫真正的身份，一个悬念解开了，然而，更大的矛盾冲突到来，让观众又悬起了心。在上海的医院，梅阿楚从医生口中得知，余家平所受辐射严重，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存可能。回家后，盼望着“岁月静好、与子偕老”的余家平，清楚地知道自己命垂一线，然而，此时的梅阿楚却爆发出惊人的倔强和不屈：既然核桃树能在南方种活，创造奇迹，生命难道就不能创造奇迹？梅阿楚发誓要遍访名医和偏方，为丈夫治病。戏剧的后面，观众原以为是一场让人心酸遗憾的悲剧，忽然又被梅阿楚的倔强性格吊起了胃口：这个能把西北核桃树在南方养活的女人，这一次能够再创造奇迹吗？从始至终，两个“不可能”是否成为奇迹，成为引人入胜、扣人心弦的戏剧悬念，让观众不看至最后一刻不忍释怀。

越剧是非常善于抒情的剧种，恋人情、夫妻情更是越剧抒情的拿手长项，《核桃树之恋》仅从剧名上就贴合越剧的剧种特征，事实上，本剧也完全到了“深情动人”的程度。梅阿楚的“情”是变化发展而又渐入佳境的，这也使得本剧更具情感张力。一开始，面对大自己10多岁的男青年，梅阿楚有过心理斗争；新婚后，两人相处短暂，爱情缺乏两小无猜、相濡以沫的基础，产生怀疑、动摇，千里寻夫找到久别的丈夫，一股脑地发泄内心委屈和不满，也恰是一个青年女性真实率性的性格体现，因为真实不拔高而与观众产生内心共鸣。丈夫终于完成工作、将要回到故乡，就在举家欣喜、美丽的核桃树之恋终于要有大团圆的结局时，意外的核泄漏，让余家平受伤严重，“活不到3个月”的医学判断，让这段一波三折、聚少离多的爱情又引发无数观众的心痛。深怀歉意的余家平虽然回家了，却以诀别之情希望妻子改嫁：“谁知生命只剩3个月，怎能拖累你年轻生命寂寞无边。”这是深情，是愧疚、是托付，也是成全，是余家平一生为国奉献，又为妻子考虑的殷殷情意。尽管经受过煎熬、怀疑、不满，此时的梅阿楚却非常坚定清晰，一段核心抒情唱段，道出的是她的成长和成熟：“曾经任性多轻狂，蓦然回首，如今已成长。”这珍贵非常的3个月，“是无数温情好时光，是你我相守最久的日子”，没有抱怨、没有慌乱，梅阿楚以无比冷静和真情面对着的余家平，也给观众深切的情感抚慰。

最终，在观众无比紧张的期待中，尾声中剧情透露：经梅阿楚四处奔走、寻医问药，原本被医生判定只有3个月生命的余家平，在梅阿楚的精心照料下，实现了“岁月静好、与子偕老”的梦想，在核桃树下，一直活到了70岁。戏剧从叙事、抒情都走向了高潮，而真正打动人心的还在于，故事取材于真人真事，谢幕时，梅阿楚的真实原型，70岁的老人走向了舞台。

可以说，“真善美”是现代戏剧题材一直追求和表达的内涵主题，不过有些作品的具体呈现却让观众感到失真甚至虚假。对比起来，越剧《核桃树之恋》表现出来的真实动人，很值得人们思考。

（作者系中国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