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玲
观众对现实主义戏剧的期待,在于它对人们共同生活记忆的深度描述和艺术概括,它触动人们去回望历史,思考周遭的人生境遇。现实主义戏剧有时需要完成政治宣传的社会任务,命题作文难道必然是艺术创作的一种束缚吗?我认为并非如此,陈涌泉为浙江台州乱弹剧团创作的现代戏《我的大陈岛》体现出剧作家的主体意识——对大陈岛垦荒时代故事的深入解读和人文关怀。
大陈岛位于浙江台州湾东南海域、台州列岛中南部。这里曾经是台海对峙的前线,因为国民党政府迁至台湾后实际还控制着大陈岛等诸多岛屿。直到1955年,国民党被迫撤离大陈岛,不仅带走岛内居民,还炸毁军事及民用设施,留下一个布满地雷的荒岛。《我的大陈岛》讲述的是温州、台州青年组成志愿垦荒队,登上孤岛热血垦荒、建设家园的故事。通过激烈的解放战争完成解放大陆的任务后,垦荒建设成为时代迫切的要求。与幅员辽阔、气势磅礴,聚集百万军人、知青、农民建设者的北大荒相比,大陈岛的历史记忆主要由当年垦荒队员留下的文字或口述记录构成,这些收录于《台州文史资料》的个人故事自然而鲜明地呈现于《我的大陈岛》这部作品中。
《我的大陈岛》有笼罩全体垦荒队员的情节发展和情绪:热情上岛——劳动艰苦——克服困难——生活拮据每顿吃糊糊——苦中作乐——丰收成功——台风遇险——重温誓言——坚持奉献。垦荒队团支书叶青青和男友陈金良是贯穿全剧的主要人物,养尊处优的上海青年陈金良善良幽默,他一边积极劳动,支持并靠拢自己的模范爱人,一边打小算盘要早娶美人归,尽快远走高飞。当台风肆虐、农作物被席卷一空、队员们一蹶不振时,岛上驻军团长向大家讲述部队最早上岛遇到的困难——不仅满目疮痍,而且遍布地雷,光排雷就牺牲了十几个战士。叶青青也带头鼓励大家,她用坚定的声音重新念出上岛宣誓的决心:“坚持到底,绝不退缩。有一个困难解决一个困难,有十个困难解决十个困难。”这个声音不是高喊出来的豪言壮语,而是发自内心,经过生活磨练后的坚定平稳语速,日复一日平凡的生产劳动磨砺出的一股精神韧性。队员们也随之反复诵念这誓言,在锄地挑肥、种菜养猪的平凡日子里深藏着豪情与坚韧。这句简单而深沉的誓言一直烙印于观众的记忆中。
青年垦荒队有积极奉献者,也有不能吃苦选择离开的,这也是口述资料里记载的社会现实。第二幕,女青年王逸琼抱着行李离队,她说:“我也试着想留下……”她列举种种恶劣条件,“繁重的劳动,艰苦的生活,我实在坚持不了了。”她要求男友(垦荒队中的乐手)也尽快离岛,可以调他到城里剧团乐队,然后结婚。谁不会考虑自己的人生和前途呢?离岛队员的选择触动其他人的思想,这时垦荒队员中年纪最大、最老实巴交的张丰春也背着行囊离岛,原来他孤身一人被分配到更小的无人岛上去养猪,但他却不畏艰难。他乐呵呵地与队员再见:“明年春节一定让大家吃上我养的猪肉!”后来第五幕养猪的张丰春与养海带的王莲女结婚,小两口在猪圈围绕下诞生“垦二代”的故事,既是前一幕遇台风受挫后的一个高潮,又是戏曲故事结构里不可或缺的喜剧色彩。
陈金良勤恳劳动,最后通过了团支书叶青青全方位的考察,两人准备喜结良缘,然而新郎为救跌落山谷的队员踩踏地雷而亡。事实上,在1956年至1960年的大陈岛垦荒历史中,确实有为拯救他人而牺牲的事迹:农民上岛拉鱼肥,四人沼气中毒跌落贮肥坑,24岁的垦荒队员陈显坤救起三人,自己却栽倒牺牲了。他的事迹里还记载着勇敢排雷等壮举,据说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口袋里藏着到上海探亲的船票,因为他的母亲是上海工人。剧作家将这位奉献出生命的烈士作为垦荒队最壮烈的代表,他是一个小我大我共存的可爱人物,他盼望着爱,但同时也被深爱着,被大陈岛后人记忆着。
这三对恋人,叶青青和陈金良的故事是一条线,感情由浅至深线性发展贯穿全剧,最后的不幸牺牲,化悲痛为力量,成为垦荒岁月的高度概括;无人岛上养猪夫妻是一个截面,整个第五幕充满乐观幽默,夫妻相亲相爱,在艰难中甘之如饴;离岛的女队员是一个点,代表着不同的人生选择。垦荒队员各有性格,在第一幕登岛亮相时的只言片语已经完成了性格上的自报家门,人物塑造既有前后呼应,也有发展变化。
《我的大陈岛》在写作上最大的特点在于剧作家站在记录与艺术虚构之间的中间位置,温和地注视着这段历史,用值得信赖的故事性和真实性深度描述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他没有批判不能吃苦的人,没有非黑即白的绝对论。王安忆在《重建象牙塔》里说:“我们从无视人性的历史里走来,所以我们格外迷恋这个肯定人性的时期。”剧作家试图以深度描述历史记忆来培养观众的文化自觉,让可信的故事说话,让可爱的人物发光,让观众自己体察其中蕴含的青春热泪、奉献和牺牲精神。在21世纪,民众的视野是同等的开阔,我们需要回望与认识每一段充满苦难与曲折的历史,无论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是垦荒创业、改革建设,这是当今每一个具有自我成长意识的公民应该学习的功课。戏剧作为“智慧之灯”,要洞察历史,主动勘探人生的精神深度和宽度,而不是以结论或情绪模式化地建构戏剧故事,例如扶贫题材戏必有反方或懒惰方,扶贫干部奋力改变反方意见然后病倒牺牲,一眼就被识破的意图并没有什么艺术智慧可言。
《我的大陈岛》是表现20世纪50年代的现代戏,冬季登岛是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裤,劳作丰收时换成单衣,服装忠实于现实,并无太多美感可言。在表演创作上尽可能地发挥出台州乱弹的歌舞身段,锄地、播种、割草、挑担等劳动都编排出舞蹈动作,特别是与台风海浪搏斗中使用戏曲跌扑翻滚的武打技术动作。台州乱弹是唱腔丰富的多声腔剧种,民歌曲调平易动人。随着故事发展,人物鲜活起来,不好看的衣服也变得无关紧要了,因为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这出戏的舞台中间建造了一个可旋转的高大道具,一面是悬崖高山和阶梯,转过来是队员宿舍生活区,运用得可算灵活。唯有一点令人担心的是,演员们站在目测有四米多高的“高山”上,换幕暗场时如何在漆黑中摸索走下来,这让人捏一把汗。




